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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活着,你会恨之入骨;然而一旦他永远离去了,才会明白在自己的心中,他曾占据着何等重要的位置。
简简单单的一个问题,居然令林熠眼角发红,沉默良久。
好象是在自问自答,林显用平淡的语气唏嘘道:“也许,这便是命运。如同用无数种选择和永远惟一的结果,编织成了罗网,我们只不过是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的猎物,逃脱不出,偏又在拚命挣扎。”
他自嘲地微微一笑,抬眼仰望天边游离的浮云,接着悠悠说道:“自从我接受了恩师托付的使命,就清楚地知道会有今天的结局。
“其实上苍已待我不薄,至少让林某在有生之年,看到了自己的爱子功成名就,卓然成人。你今后的路还很漫长,我和你娘亲还有若水先生,已无法再帮助你丝毫,儿子,你要独自顽强地走下去。”
听父亲爱怜地呼唤自己,林熠心弦不由自主地震颤,波动过难以言喻的滋味。
林显的眼睛里流露出哀伤之情,歇了口气道:“东帝身故,仙盟无疑会成为一盘散沙,其中地位越高的人,你便越不可轻信。何况,他们也必定对你充满敌意,更不会让谁晓得斩龙计划的真相。
“我们父子的路,都是那样艰难和孤独,但不管到了任何时候,请你坚持。”
林熠知道,林显的这段话,与其说是对自己身后之事的交代,还不如说是一个父亲临终前,语重心长的最后叮嘱。
他忽然感觉自己快抑制不住几近决堤的感情,下意识挪移开了视线,道:“这世上,我还有什么再可放弃和失去的?”
林显呵呵笑了起来,他已听出了儿子话中的弦外之音,他坐直了身躯,惨白的面颊泛起两团奇异的红光,低低说道:“在我死后,将我的骨灰和你娘亲合葬,她孤苦伶仃了那么多年,我该去好好陪着她的。不要拒绝我,这是爹最后一个,也是平生惟一向你提出的要求。”
林熠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说道:“看在娘亲的分上,我答应你。”
林显宽慰颔首,探身握住儿子的手,气息逐渐急促道:“归云山八丈岭高岗,那儿是她幼年生长的故土,坟前的一株榆钱树,还是我和她当年一同亲手栽下的。上次带你娘亲骨灰回去时,它已枝繁叶茂挺拔参天,就像……我跟她的儿子一样。”
林熠的手微微抽搐了一下,终究没有甩脱林显潮湿冰凉的大手,他略微不自在地问道:“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遗愿么?”
林显哈哈一笑,依稀显露出往昔的洒脱峥嵘,说道:“将来等你攻陷无涯山庄,别忘到我的小屋里找回那头六眼灵猫,有时候,魔兽远比人更懂得知恩图报。”
他握紧林熠的手,含着笑意又道:“至于无涯山庄的具体位置和庄内的地形、部署,我已传入玉简最后一页,你看过即知。”
说罢,林显慨然叹道:“我不能亲睹你手刃龙头,为先师和逆天宫洗雪深仇大恨,但能早一天再见着你娘亲,我没什么可抱憾的!这多年,我已走够走累,该好生歇一歇了……”
他轻松地倒回躺椅里,目光拂视过天空片片白云,深深呼吸风中的芬芳,喟然赞道:“这阳光真好,为何我以前却从不觉得?”
缓缓地,他闭起了眼睛,将修长的身躯完全松弛,尽情地曝露在秋阳底,灵魂乘风归去。他的右手依旧有力,冰冷地垂落在林熠的掌心,面容上的表情,永久地定格在最后那一抹微笑里,直如安详睡去。
有那么短暂的一刹那,林熠头脑里所有的意识,如同华厦般轰然坍塌,化作一片荒芜的废墟,弥漫起的烟尘,令他的思绪一团混沌,没有了方向。目睹过太多的死亡,只是在这个秋阳正艳的静谧上午,面前的林显……自己曾不齿过、痛恨过、矛盾过的亲生父亲,真的就这么撒手人寰。
他忽然发现自己哭不出来,甚至无力轻声呼唤,惟有呆呆地静坐着,用平生最漫长的时光,再一次仔仔细细审视父亲的脸庞。
他蓦然明白,自己的父亲这一生,默默背负着何其沉重的枷锁,在冷眼与敌视的厚甲中,坚强地走过二十多个春秋,用自己拥有的一切,实践了对于师门的承诺。百年之后,有谁会记得曾有一个名叫林显,又或“峦先生”的人?又有谁能知晓他默默无闻的付出?抑或,他根本不在乎人们是否感激他的巨大牺牲,当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步,他需要的,只不过是于青山绿水间,永远陪伴在爱人的身旁。让所谓的使命感都见鬼去罢,只要,坟上,有一株茂盛的榆钱树,随风低吟;树下,有两个相互依偎的灵魂,坐看云淡星稀。
终究,他没有等到最后的结局。
他想,林熠在为自己立碑的时候,一定会在碑文上刻下“先父”二字,那就已经足够,真的足够了。
不知何时,空桑珠忽地一暖,青丘姥姥旋即出现在林显的遗体前。
她的神情冷漠得一如既往,然而眼眸深处仍不可抑制地透射出感伤,轻声道:“云怒尘死了,岩和尚死了,如今连老峦也不在了。这两年走掉的人委实不少。不知道接下来是哪一个?是我或是南帝?”
林熠凝视父亲沉着的面庞,徐徐说道:“其实,你还有另外的选择。”
青丘姥姥流露出与她绝美容貌极不相称的一缕风霜倦意,自嘲而无奈地一笑道:“你以为龙头真会让我转世超生么?我不过是捏在他手心里的一件工具,用到哪里丢到哪里。等不再需要时,还可攫取去我修炼千百轮回的灵魄精华,权当作对我最终的报答。”
林熠的目光挪移到了她若隐若现的脸上,问道:“你不担心我也会这么做么?”
青丘姥姥无动于衷道:“假如结局都是一样,至少我该挑选一个我愿意给的人,对么?而且我知道,你不会。如果我猜错了,那是我活该。”
林熠慵懒地笑了笑,双唇扭曲成一条失色的弧线,抬头道:“中午了,明天这个时候我们应已到了青木宫。那里,会有一场喜宴。”
青丘姥姥道:“以你现在的心情,不必勉强自己去出席一场订婚喜宴。”
林熠颔首道:“说的也是,不过难得这对冤家有了情投意合的一天,我怎能扫了大伙儿的兴致?你替我安排一下他的后事,我想在这里再坐上一会儿。”
青丘姥姥默然点头,借着灵魄闪遁去了。
水榭里又只剩下林熠独自一人,还有满园瑟瑟的秋风,相伴着林显渐渐冷却的一生。
当天傍晚,林熠一行离开南海,御剑赶往青木宫,经过一夜的仆仆风尘,于次日天明抵达。
果不出其然,不仅仇厉、邓宣、花千迭和石品天等人尽皆云集,更有上千来自五湖四海的各方魔道豪雄,人头攒动,沸反盈天,简直比过年更要喧闹百倍。
林熠的身份非同等闲,离青木宫还有十里,便有人传讯进去。花千迭忝为东主,责无旁贷地率众出迎,将他和叶幽雨接入大厅落坐。
雁鸾霜知这些人寒暄过后,必定有要事密商,自己虽脱离了天宗门墙,但为免旁人疑窦,更不想彻底搀合进正魔两道的纷争中,便由叶幽雨作陪,退入内府的精舍休息。
林熠才刚落坐,花纤盈不知打哪儿钻了出来,像羽欢快的小鸟儿一般冲入大厅,欣喜叫道:“嘿,林大哥真的来了!我还担心你赶不及呢!”
花千迭笑喝道:“盈儿,你都快作新娘的人了,怎么还是这么风风火火、毛毛躁躁,也不怕邓宫主见笑?”
花纤盈瞥了眼坐在自己爷爷下首的邓宣,娇哼道:“他敢!”
邓宣顺时应势,立刻作出双手高举的姿势道:“在下绝对不敢,盈公主的五指神爪,比林教主的破日大光明弓更厉害,我哪里有胆子去捋虎须?”
花纤盈见邓宣在众人面前如此俯首帖耳,不禁得意洋洋道:“这还差不多。”突地杏目圆睁嗔怒道:“好啊,你敢骂我是母老虎!”
众人哄堂大笑,花纤盈白了邓宣一眼暂且罢兵,且待秋后算帐。然后她又换上一副甜蜜而灿烂的笑容,凑到林熠身边,神神秘秘地低声问道:“林大哥,你怎么不声不响就把雁仙子骗到手了?不愧是圣教教主,光看这手本事,邓宣比你可差远了……不过,你以后也不准教他!”
石品天就坐在林熠身旁,听到最后一句,“噗”地一声,险些把满口的茶水喷到他脸上。
林熠对这丫头亦是无可奈何,就如一位兄长碰上个娇宠的小妹子。他摸了摸鼻子,道:“鸾霜为了我,已被迫散去全身功力,脱离天宗。至于骗人的本事,青木宫的小公主,不才是天下第一么?我可清楚记得,当年那位小公主赌咒发誓,宁愿嫁猪嫁狗,也绝不嫁邓宣,敢情也是哄大伙儿玩的?”
小姑娘双颊腾地通红,心虚道:“谁会说喜欢嫁猪嫁狗来着?哼,你也欺负我!”
门外有人只听到了最后半句,扬声叫道:“邙山双圣在此,谁敢欺负花丫头?”
一溜酒气扑面而来,白老九白老七兴冲冲奔进大厅。这两人本与花千迭等人同路返回中土,忽听说邓宣和花纤盈要订婚,喜宴上自然少不了美酒佳肴,也不管人家是否请他,大剌剌地一路跟来。
花纤盈闻言,笑嘻嘻地伸手一指林熠道:“大恶人在此,你们上啊?”白老九眼睛一亮,有林熠在,哪里还有花纤盈的地位,惊喜道:“林兄弟,你什么时候到的?这次是不是已经顺道把天宗给灭了?”
林熠忍着笑说道:“少了两位白兄,小弟人单势孤,想灭天宗,是心有余力不足。”
白老七舒坦地意气风发道:“没关系,下回你想灭谁,叫上咱们兄弟就是。别说天宗,就是天界咱也一锅端了!”
花纤盈翻他们一个大白眼,气呼呼道:“尽瞎扯!邓宣,咱们不理这帮家伙。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