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然是对巧姑有印象的,一年里总要正经见?到几回,为自己量身裁衣的人。
萧延晖走到大画案跟前,对攸宁行礼,歉然道:“不知小婶婶正忙着便来了,委实唐突了。”
“不碍的。”攸宁笑着抬了抬手,“有事就说,我?能帮的就帮一把,帮不了的就没法子了。”
萧延晖站直身形,苦恼地挠了挠额头,从身侧的小厮手里?取过一本账册,“就这一本账,我?看了好几天了,还是没摸着门道,小叔问的话我?都答不出。”
“我?看看,你等会儿。”攸宁示意晚玉接过账册再转交到自己手里?,又用眼神照顾巧姑,“接着说你的,没事儿。”
巧姑欠身称是,继续秉着针线房里的事。
萧延晖观察了一阵才意识到,这看似纷杂的局面,其实是下人们想尽早给主母一个明确的交代,所以有些人才显得急切。
这期间,他留意到攸宁瞥了一眼瑾娘、秀姑,过了会儿,则是着意凝了秀姑一眼。
他云里?雾里,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萧延晖正为这件事费着思量,攸宁看着瑾娘第二次呈给自己的数目。
“核算过两次了,总不会出错的。”秀姑道。
攸宁淡淡地瞧了她片刻,直到她怯懦地往后退了一步,才把单子递回到瑾娘手里?,“还是不对。或许你报账,秀姑打?算盘更好些。”
“五夫人这是什么意思?”秀姑实在是觉得?被平白冤枉了,“奴婢难道连报账的事都做不好么?”换了别家,根本就不用她们善写算好么?
攸宁看也?不看她,视线已回到手中账册上,“买这种那种肉的的银钱相加,本该是五两七钱,你报的是七两五钱,嘴瓢两回了,下回可别错了。把这数报对了,这笔账也就对了。”
“……”
瑾娘、秀姑手忙脚乱地拿来明细单子,看过之后,望着攸宁的神色,唯有惊诧。
之后,瑾娘瞪着秀姑抱怨:“你瞎了还是怎么了?!”
秀姑有苦难言。
萧延晖望着自己的小婶婶,震惊片刻,随即就绽出大大的笑容。
攸宁看望他给自己的账册,合起来,抛回到他面前,“你小叔让你看的是一些人情世?故,没看出来?”
“没看出来。”萧延晖老老实实承认,“这不就是账目么?”
攸宁神色淡淡的,但是很耐心地提点他:“这都是关乎一些田产铺子的账目,如果你小叔忽然问你,你结交的人里,有哪个有些家底、哪个出身寒微,你要如何?作答?”
萧延晖忙道:“小叔问我的就是这些啊,我?觉着莫名其妙的……这么说来,看这账册就能知晓友人境遇?”
“有些可以知晓,有些需得?你以此类推。”攸宁缓声道,“譬如什刹海那样的地段,单凭我这个人,是住不进?去的,可还是能住进?去,那你需要想的,就是我产业颇丰,或是有权贵为我?撑腰。
“换个情?形亦如此,识人总要先晓得?对方的身世、家境,不见?得?是为了知己知彼,真心相交的话,你知道什么是友人的忌讳总不是坏事。
“要是在民间、江湖,我?说的这些都是胡扯,但官场家眷与人来往就是要小心些为好。毕竟,有的人只能时时请你到小酒馆痛饮,要是请你到享誉京城的酒楼吃一餐,兴许就要举债了。”
萧延晖脑筋竭力地转动着,消化着她说的这些事。
攸宁也?不理会他,按部就班地处理着手边的事。
过了好一阵,萧延晖再次深深行礼,“我?明白了。只是……日后,还望小婶婶继续拨冗点拨我。”
攸宁看了他一眼,“不论何时有事,这个时辰来就是了。”
真麻烦。
她能做到的,不过是当个附带的差事来办。
萧延晖走之前,到底是没按捺住好奇:“小婶婶,过目不忘还能当即得出结果的本事,是天生还是练出来的?”那本事,真是吓人了。
攸宁想了想,对他一笑,“去问你小叔。”
“……”萧延晖垂头丧气地走了。他要是有时时敢见小叔的勇气,还至于来内宅请教小婶婶?
但以他所见?的小婶婶无意中展露的一点能力而言,再思及其他,恐怕就不会逊色于小叔。
攸宁这边,瑾娘、秀姑很快核算好了账目,她看过,道:“你们回去,请三夫人明日过来。”
二?人担心她在三夫人面前说什么不好听的话,便屈膝行礼,求饶告罪。
攸宁淡漠地道:“我?这儿行事的章程,近几日才成?了惯例,你们能打听到,也?辛苦了。嘴瓢两回的事儿,寻常人可以,处在紧要关头的人也可以,但你们却不应该更没必要,对不对?”她目光随着言语转凉,转寒,“选了什么路,就要承担后果。三夫人怎么拿你们撒气,不是我需要关心的事儿。”
二?人面如土灰。
下午,攸宁和老夫人打?过招呼之后,去了徐家。
她不是来见徐少?晖,要见?的是徐家现今掌管家族的侯爷、老太爷。
徐老太爷对攸宁,明面上从没嫌弃过,但也?是明里暗里?都没有照拂过。他所考量的,从来是那些与攸宁不相干的东西。
这也?是应当的。这样更好,更容易谈条件。
徐老太爷见到攸宁,神色虽然有着对晚辈的和蔼,却也有着十足的猜忌,因而语气淡漠:“你跟少?晖相熟,今日前来,必然有事,不妨说来听听。”
“想请您做一件甚或很想做的事。”攸宁端然道,“为钟离将军翻案昭雪。”
“……谈何?容易?”徐老太爷神色中有了猜忌、戒备,“你是哪家派来的?”
攸宁失笑,只是道:“这会儿,您府里?绝没有不相干的眼线。”
徐老太爷瞧着她,抿着已经因为震撼惊诧而迅速变得?干燥的唇。他想问她所说的是什么意思,却又因着隐隐明白,而无法问出口。
“以前有没有人监视您,我?不知晓,知晓的是,在我进?到徐府之前,您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人眼里。”攸宁歉然一笑,“失礼了,对不住。”
“可你明明是少晖的同窗好友!”徐老太爷花白的胡子一颤一颤的,“怎么能这样对待他的祖父!?”
攸宁仍是笑着,“我?跟他是同窗好友,与您无关。我?处境不好的时候,您也没有过给我?撑腰的闲心——这其实也?算是恩情,我?记得很清楚。
“眼下我?要与您说的,与这些杂七杂八的无关,您公事公办就成了。”
她语声顿住,转身从随行的筱霜手里?取过几封明面上便已加密的信函,递到徐老太爷手里?才继续道:“我?要您帮我?,不是为着我?与延晖的交情,只是为着一代沙场奇才该得的公允。您要是不给,那就像他往昔几年一样的度日,如何??”
末尾的话,她语声仍是清浅柔和,偏就带了一股子寻常人咬牙切齿才有的狠劲儿。
饶是徐老太爷这样久经风雨的人物,竟也?有些打?怵,敛目逐一拆开密信来看,越看就越生气,“我?什么时候做过这种事!?”
攸宁针锋相对:“钟离将军没做过的事,别人还不是把脏水泼得?他洗不清?那时您做过什么?可曾为他辩解过一字半句?”
“……那是他时运不济,你不能全怪到我头上!”
“我?只是要您出一份力而已,事成?了有功,事败了亦不是错。”
“……”徐老太爷沉默下去。
攸宁转身到一旁落座,喝茶。
过了很久,徐老太爷长长叹息一声,问道:“为何不让少晖来劝我??”
“他的话分量不够。”上有做世?子的爹,再上头有做侯爷的祖父,这情?形只要维持下去,徐少?晖在家里?的地位固然不低,却也高不到哪儿去。
徐老太爷喟然道:“说起来,我?也?是历经三朝了,所作一切,都是为了儿孙考量。……”
攸宁从容起身,望着那位老人家的眼神,已很是不屑,“这话说的,好像您能跟皇上争皇位、能跟首辅争军心似的。
“得?了,我?也?没勉强您不是?
“您想身败名裂,我?有的是人告你在前朝以无辜百姓人头充军功;想保住晚节,就为了儿孙积德,等我?知会你的时候,上折子为钟离远鸣冤。
“徐家必须帮我?,因我?觉着这是将领迟早也必须该做的事。”
徐老太爷或许已不是抱着希望,只是好奇她如何?看待那份持续多年的同窗之谊,“可是,你与少晖毕竟相识多年……”
攸宁神色冷酷:“徐少?晖也?一样,这事情?他但凡有一点儿迟疑,那也就不能算是我的友人。
“自个儿也曾领兵征战,瞧着前人被陷害到了那地步,以往我?能认为是隐忍,到有人张罗翻案的时候,他再不出声,也?不过是个懦夫,那我也?不过是眼瞎看错了人,此后作为棋子,能收拾就往死里收拾。”
仍是那样,语气轻柔,却透着一股子狠劲儿,震慑人心的狠劲儿。
徐老太爷愣住也?僵住了。
他觉得?,少?晖是引狼入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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