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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目苍穹,道道炊烟生在树梢檐角,四野田舍,轻柔地扯住风儿的手,静静地仿佛凝固在大地苍穹之中,共同舒展开一幅美丽的画卷。炊烟,炊烟,白白的炊烟,是那尘世间升起的云,宁静,悠远,祥和,淡然。炊烟,炊烟,带着千家万户风箱里的沉重呼吸,带着灶膛里炙热火红的喜悦企盼,生生灭灭经久不散,平平淡淡流传已万年。
无禅看半晌,恍然点头:“师父,无禅知道了,无禅去化斋。”
灵秀微微颔首,目光中透出几分爱怜。
小和尚能吃能喝,不是小和尚的错——师父,师父,无禅肚子饿。
大和尚也要吃喝,不是大和尚的错——无禅,无禅,师父肚子也饿。
“师父,师父,这就去罢!”无禅急不可耐,一跃而起连连催促。灵秀注目微笑:“去去去,往哪里去?”无禅指向远方,眉开眼笑:“那里!那里!冒烟儿那里!”灵秀一笑起身,背了面袋大步当先而行:“天下大佛堂,人人为我施,与其坐吃山空,不若上门乞食。上乞佛法以养慧命,下乞饮食以养色身,去去去,去去去,南无阿弥陀佛——”
于是,大和尚带着小和尚去化斋,说着,向那炊烟升起的地方行去。
“无惮,人人称我花和尚,你说为何?”
“师父,无禅不知。”
“花和尚也不知,不通不通,无解无解。”
“无解,是无,哈哈!师父你瞧,那边有只花蝴蝶!”
“善哉,善哉!大和尚不如小和尚。”
“不是不是,师父有大本事,无禅知道师父有另外一个名字,叫——”
“不可说,不可说,那人不是和尚我。”
一处村落,十数人家。
屋舍简陋,鸡犬不闻。
行至一家,左右无人,几排稀疏的篱笆充作围墙,正中两道略高一些半开半闭——
似是门。
大和尚止步点头,小和尚上去叫门。
“小僧无禅,为除饥渴受诸四方饮食,和尚所求也无多,施主当积大功德,一碗稀粥一碗饭,无禅愿修一切善,南无阿弥陀佛!”无禅和尚立在门前大声喊叫,声音宏亮吐字清楚,说来流利的很,看状况干这事儿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半晌,无禅转身挠头,奇怪道:“师父,没人,可是,可是那房顶上,还在冒烟儿了!”
灵秀微笑,轻轻点头。
“小僧无禅,为除饥渴受诸四方饮食,和尚所求也无多,施主当积大功德!一碗……”
又过半晌,院里脚步声起,出来一个面色腊黄的瘦汉,咳嗽两声儿有气无力说道:“小和尚,你去别家罢,我家没有剩饭给你吃!”无禅噔噔退了几步,满脸通红神情慌乱:“是,是,无禅知道了,无禅这就走!”瘦汉看他一眼,又看看他身后,叹一口气,摇了摇头。灵秀和尚随之叹一口气,点了点头。瘦汉不再说话,咳嗽着转过身去。
这两个和尚上门化斋,连个钵盂也不带,一看就是俩野和尚,剃了光头来骗吃骗喝的!你看那小和尚神完气足,壮的像个牛犊子,还少这一口吃喝么?再看那大和尚衣服雪白,全身上下干干净净,眉眼生得倒是挺俊俏,又哪里有个和尚样儿?哈,编的这词儿倒是不错,可惜来的不是地方,一碗稀粥一碗饭?一碗:“施主留步。”灵秀上前几步,轻声道:“施主,你这热黄之病,为何不医?”
瘦汉正自嘀嘀咕咕往前走,闻言不由微微一惊:“大和尚,你怎知——”话没说完面色已作黯然,摇头叹道:“牛二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医不医的也是一样,哎!”无禅慢慢挪到师父身后,拿眼偷偷打量他。这人模样确实有点儿吓人,脸上黄黄的,脖子手脚也是黄黄的,想来全身上下都是黄黄的!生的那么黄那么瘦,偏生长了一个大肚子,怪不得他一出来无禅心里那样害怕了!是了,是了,师父说他这是有病了,别怕别怕,师父一定有办法!
灵秀注视着那一双淡黄眼睛,认真说道:“施主,有病就要治病,你这黄病也不难医,和尚略有医……”牛二掉头便走:“少来管我,治甚么治!早死早投胎!你们走罢,赶快走人!”灵秀一把拽住他,连连摇头道:“施主万莫大意,此症虽一时无碍,但来曰必生大患!和尚观你腹水淤积已多,待得热毒内陷伤肝化疝之时,和尚亦无……”
“你这和尚,恁地啰嗦!”牛二不耐甩手,扭头儿怒道:“治治治,你给我治?我是没钱,你有药么?”灵秀摸摸光头,笑道:“和尚没有药,和尚便去采。”牛二狠狠瞪他一眼,二话不说回走又走!骗子就是骗子,说的天花乱坠,到头儿屁事儿不顶!不能搭理他,不听他废话,世上最可恶的就是这种红口白牙的骗子,尤其是这种冒充和尚招摇撞骗的花和尚:“施主,和尚身上没有药,却能够治好你的病,来来来,给我看一下,出家人慈悲为怀,贫僧保证分文不取阿弥……”
“和尚!放手!放手啊啊啊——”牛二烦不胜烦连连猛挣,衣服却又给他扯得死紧挣脱不得,牛二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个骗子面目可憎,一时又开始后悔为何不听老爹的话出来惹上这不明不白的花和尚!牛二忽然想哭,哭这天,哭这地,哭这人,哭这病,哭这让人哭笑不得的世道:“牛二!放手!放手咳咳咳——”却是屋里走出一个干瘦老头儿,灰白头发满脸皱纹,喉咙里呼哧呼哧有如一只破风箱在拉着:“这位大师,咳咳,俺家牛二不知礼数,你莫与他一般咳咳,见识!”牛二忿然回头,大叫道:“爹!这两个贼秃儿是骗子,你也别理他们!”
“住口!混账东西!咳咳,咱爷儿俩穷得锅也揭不开了,一间破房光棍儿两个,又有甚么给人骗的?你对大师不敬,就是对佛祖不敬!咳咳咳!”老头儿气得连连大咳胡子直哆嗦,举起拐棍儿就要打牛二:“你,你这畜牲!要不是看你娘死的早,你哥又,哎!今天你爹我就打死,打死呜呜呜,孩儿他娘啊!老汉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拐棍儿一举再举,终于还是有没打下去,老头儿指着牛二又咳又喘,直哭得老泪纵横!这是牛二的爹,牛老汉出来了。说是老汉,不过五十许人,只是辛苦的劳作与生活的磨难,早已早早催白了白发,又于面上侵蚀出深深的沟沟壑壑。当然,苦难岁月磨砺出的并不仅有这些,还有那饱经风霜的人生阅历,更有那明辨是非的一双眼睛!在牛老汉看来,这两个和尚——
还是骗子!
牛二说的话,牛老汉都听到了,和尚说的话,牛老汉也都听到了。早说牛二不能出去,牛二非得出去看看!看看,看看,看看这不是给人家缠上了,麻烦来了!牛二啊牛二,不是爹说你,以后可得长点儿心了啊!牛老汉暗自叹息,当下接着大哭!儿子不成器,还得老子出马,说的是:这儿没钱,没吃没喝没东西,一对儿骗子赶紧走人,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冷眼看他又如何,可叹人生一出戏。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一旁小和尚哭了起来,哭声情真意切,瞧来模样更为可怜:“师父师父,你帮帮他们,无禅心里好难过呜呜!”牛老汉一怔,大和尚笑着上前温言道:“老人家,贫僧精通医术,不如——”牛老汉慌忙大叫:“我家没钱!没吃没喝,没钱!”灵秀一笑回头:“无禅,你去别家化斋。”无禅哭着就走,一旁牛二冷笑道:“装可怜也没用,别家还不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去了也是白去!哼,你就叫他去村东头儿老寡妇家里,看他还哭不哭得出!”
“无禅,去村东首那一家。”
无禅哭着走了。
“老人家,此时当是麦熟不久,曰子怎会这般窘迫?”
“咳咳,咳咳,咳!”牛老汉看他一眼没有说话,满脸戒备之色。牛二冷哼道:“你个假和尚又懂甚么!你道地是你种的,便是你家的么?你道粮食打下来哎哟!爹,你又打我!”牛老汉收回拐棍儿,瞪他一眼:“乱嚼舌根子!忘了你大哥是怎,是怎,哼!”牛二摸着屁股怔了怔,低下头不说话了。灵秀默然片刻,转过身去:“和尚去采药,去去就回。”牛老汉哼道:“采药采药,只怕方圆百里之内,你也采不到一味!”
“元参茯苓车前子,树皮苇根墙头草,管他是个甚么药,医得病来不就好?”眼瞅着这假和尚飘然出尘,竟是很有几把刷子的模样,牛二一时又心生希望,讪笑一声道:“那和尚,不如你多采它几味,顺便治治我爹这多年的老哮喘!”和尚又是一笑,大步出门:“老人家咳声清亮,哪里是有哮喘,少抽几袋旱烟就是。”
“啊?”
“爹!你怎这不听话?又趁我下地偷偷抽那破土烟!”牛二怒目而视,大声责问!
牛老汉尴尬笑笑,露出一口黑黄牙齿:“二啊,你莫听那和尚胡说,没有的事儿,爹又上哪儿淘弄那烟叶子去?”
“没有?没有你手捂着裤兜儿?那是啥?交出来!”
“没有!真没有!爹一把年纪还会骗你么?二啊,哎哟!你莫抢,莫抢!”
“还说没有?这是啥?爹,你扔了它罢,咱不抽了!”
“哎!老汉我没几年活头儿了,眼下是抽一口少一口,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