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亭中的北齐皇帝忽然消散了面上的笑容,回复到独处时常持的沉默之中。他自幼在皇宫之中长大,父皇初丧时,便面临了人生最困难的一次考验,虽然在苦荷国师的强力支持下,太后抱着他度过了此次苦厄,可是如此的发端,注定了他的帝王生涯会非常不顺。
是的,不顺有许多的原因,但最重要的那条,自然是隐藏在他心中,在太后心中,在苦荷国师心中那个永远不能宣诸于口的秘密。
为了这个秘密,北齐皇帝付出了太多牺牲,做出了太多有些扭曲xing格的改变,他不能和太多的人有亲近的关系,不能和自己的姐姐们太过亲热,不能放肆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十几年来,他身边的人从来就没有变过,洗澡都像是如临大敌般的严密封锁,后宫里那几名侧妃依然幽怨着为了分散南庆注意力,为了让朝中的大臣们jing醒些,他与母后演了那么多年母子不合的戏码,真的很辛苦。
他并不想承担这些,但既然已经承担起来了,身为战家的后代,禀承祖父当年荡尽天下的雄心与意志,他便要做好自己的角sè。
必须承认,这些年他做的很不错,没有人能挑出小皇帝太多毛病。他纵容甚至是暗中诱使上杉虎雨夜突杀沈重,抄没沈家,将整个锦衣卫牢牢地cāo控在了皇室的手中,软禁上杉虎一年削其锐气,再放虎出柙,于南方压制咄咄逼人的庆队。于国境之中打压豪强,于国境之外和范闲勾结。
一椿一椿手段连出这两年北齐朝政在他的打理下,愈发显得井井有条起来,尤其是江南之事,更是证明了这位小皇帝的深谋远虑与机心。
就算江南内库的主事者不是范闲,想必他也有能力暗中谋取些好处。但是北齐皇帝心里清楚,好处的层级也分很多种,再如何想像,他当年也没有想过,可以通过范闲,为自己的朝廷谋取这么多的利益。
他轻轻地拍了拍栏杆,看着山涧里的清清流水,叹息了一声,轻声自言自语道:“可是你凭什么来凭什么把那些好处都给朕”他的唇角泛起一丝冷漠而嘲讽的笑容:“庆国皇帝的私生子和他父亲能有多少区别”
在学习成为一位皇帝的岁月里,北齐皇帝唯一能够在现世中找到的对象,当然就是南庆那位强大的君主,他知道那位比自己长一辈的同行,是怎样一个雄心野心共存,却又擅于隐忍的厉害角sè。
“你终究是会老的,而且已经老了”北齐皇帝微微皱眉,目光稍转,望向遥远的南方,想到最近传来的南庆京都皇室之争,轻声说道:“就算你当年是一头雄狮,打的大魏分崩离析,打的我大齐苟延残喘,可你毕竟老了,整个人都透着股腐朽的味道,朕真的很希望,你能继续这般yin险腐烂下去,将他给朕逼过来。”
这几句话似乎是在叹息着历史的每一个细节,似乎是在增加自己的信心,因为所有人都清楚,庆国那位皇帝再如何敏感多疑混蛋,可是历史只相信历史本身,而过往的历史已经证明了,那位庆国皇帝,才是这三十年来天下唯一的胜利者。
北齐小皇帝的眼睛眯了起来,唇角微翘,自言自语喃喃道:“朕,希望这次你能活下来,让朕光明正大地在天下这个舞台上击败你。”
他有些看不明白范闲,其实范闲何尝能够看清他。
身为帝王,不论他身体内那颗心是什么颜sè,他首要考虑的当然是自己的皇位与天下,如果范闲与他的关系能够一直保持着和平与利益互补,北齐皇帝会不惜一切代价满足范闲的要求,比如海棠,比如范若若的拜师。
可将来如果范闲威胁到了北齐,北齐皇帝一定会异常冷漠无情地动用手头的全部力量,将范闲消除掉。
和情感无关,和国属无关,和男女无关。
这世上,只有三种人男人,女人,皇帝。
亭下涧中的流水往山下流啊流,流到最下一层宫殿群侧,在山脚下汇成一潭清水,清水的靠西方有一道白石砌成的小缺口,汩汩清水由此缺口而出,却未曾惹得潭水有丝毫动静。
此时在这一潭清水之后的树林里,有一大群太监宫女低头敛声地等候着,没有人知道皇帝陛下此时在山腰间的凉亭里发呆,他们只知道,整个北齐除了皇帝陛下以外的最贵气的两个人,此时正在潭水之旁发呆。
一位身穿麻衣,头戴笠帽,双足,看上去像个苦修士的国师苦荷,此时正端坐清潭一侧石上,手中握着一枝钓竿。
而北齐皇太后,这位为了让自己的儿子稳坐帝位,不知道付出了多少心神,忍受了多少擅权乱政之名的妇人,微笑着坐在苦荷大师的身旁,眉眼间尽是安乐恬静。
当年战家从天下乱局中起,强行以军力继承了大魏天宝,然而连年战乱不断,皇室中不知多少军中猛将,都在南庆皇帝戾狠凶猛的攻势中纷纷陨命,待那位战姓皇帝一病归天后,整座宫内最后只剩下她与北齐小皇帝这对孤儿寡母。
其时南庆陈萍萍用间,北朝政局动荡,王公贵族们纷纷叫嚣,宫内情势朝不保夕,但就在这样的情况下,这位妇人依然让自己的儿子稳稳地坐在了龙椅之上。
最重要的,当然便是她此时身旁这位大国师的强硬表态。但同时也证明了,这位皇太后,绝对不像表面上看到的那般平庸。
苦荷的双眼恬静望着波纹不兴的水面。
太后微微一笑,心里却想起了这一年多里上京城的变化,当年宫廷有变,她让长宁侯冒死出宫,求得沈重带人来援,沈重和锦衣卫是立了大功的,但是皇帝一朝长大,却是容不得沈重再继续嚣张下去,于是动了念头。
太后心中是对沈重有愧疚的,可是儿子的心意已定,她知道无法劝说,便默认了这件事情的发生战家的人,似乎永远都是那样执着,不可能被别的人影响改变,比如她的儿子,比如她身边的这位。
可是她依然想继续一下努力,因为昨天夜里北齐皇帝与她长谈了一夜,总觉得这件事情不像想像中那般美好,请她来劝说苦荷国师所以才有了今ri的潭边问候。
“我没有见过李云睿,只是和她通过不少的密信。”北齐太后和缓说道,在苦荷的面前,她自然不会自称哀家,面容虽然依然端庄,但说话的口气,却像她只是个不怎么懂事的小姑娘。
苦荷笑了笑,说道:“三国之间相隔遥远,庄墨韩当初应邀南下之时,也未曾见过那位南朝长公主的面。”
太后叹息说道:“所以庄大家留下了终生之憾。”
苦荷摇摇头:“但我是见过那位长公主的,所以我清楚,这个女子不简单,此次南朝京都之变,发生的如此之快,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实在是很出乎我的意料。”
“豆豆的意思是”太后沉忖片刻后说道:“两国交锋,终究还是国力之拼,还是莫要行险的好。”
“他为什么不来亲自和我这个师祖说”苦荷微笑道:“孩子毕竟还年轻,大概不明白这些年庆国皇帝表现的一塌糊涂,为什么我们这些老家伙还如此jing惕。”
他继续说道:“因为我清楚,你也清楚,庆国那个皇帝实在是不是普通人物。在第二代之中,没有出现一位大宗师,却出现了一位用兵如神的帝王”他的眉头皱了起来,“他隐忍的越久,我越觉得不安。”
北齐太后叹了口气,说道:“即便如此,也没有什么太好的方法。”
老人笑了笑,取了下了笠帽,露出那颗大光头,开怀说道:“记得叶流云也喜欢戴着帽子满天下跑连这样一个人都能为李云睿所用,我相信,这位长公主会想到法子的。”
话题至此,太后清楚再也无法劝说国师回转心意,恭敬说道:“叔爷,再多看看吧,南朝的事情,任他们自己闹去,对我们总有好处。”
“时间不多了。”苦荷手中的钓竿没有一丝颤抖,缓缓说道:“如果我们这些老家伙在世的时候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将来谁能解决”
这话与那位草庐里的大宗师说的何其一致。
太后的手微微一颤,笑着说道:“海棠这丫头呢再说南边还有个范闲。”
苦荷笑了起来,说道:“范闲,这个年轻人就要看他的造化了,如果他足够聪明和强大,这次的事情,想必他会谋得最大的好处,也算是我朝送给他的一份礼物,以这年轻人的心xing,既然承了豆豆这么大的情,将来总会念我北齐一丝好。”
归根结底,这些北齐的当权者清楚,以国力而论,在短时间内,积弊已久的北齐依然无法赶上或者超越南庆,在大势之中,十余年内,依然是南庆主攻,北齐主守,所以才会有承情念好一说。
“我本以为是南朝的太子或者老二机会更大一些。”太后皱眉说道。
苦荷摇了摇头:“范闲这样好杀怕死的人,怎么可能给他们上位的机会,如果真有这种可能xing,你以为他就真的舍不得下手杀人这整个天下,能够在范闲的杀心下而能不死的人,统共也没有几个。”
太后微怔,没有想到国师对范闲的实力评估竟然强大到这种地步。
“不要忘了,他的身后还有个瞎子,叶流云却不可能给南朝那些皇子当保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