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时,两人均收了神。
京师的春天来得晚,料峭之时,皇上最大的问题还是膳食的冷热。御膳房虽已置得够近,仍距乾清宫有五十米开外。那些蒸煮事物,下面隔着滚水,罩着盖子端来,自然不成问题。
只是那些煎炸的小食,别的都还不打紧,春卷却是皇上最爱吃得。这东西离了锅就凉,须烫烫的才好吃。盖了盖端来又软了,也不好吃。为这一干人等没少挨板子。皇上不高兴,连带着乾清宫一片黯淡。
李公公和小喜子私下找我商量,望能有个法儿让万岁爷高兴起来。可谁心里都知道如果春卷这个结没法子解开,终不是办法。
一日我突得了灵感,与李德全说了,他也是没辙了,觉得让我试试也无妨。
我从御膳房端着春卷,至宫内侧门,李德全守在那儿,先尝了一块,看他烫得说不出话来,却一个劲儿的两眼发光地直点头,又赶紧示意我快进去。
“皇上,”我轻轻唤了一声。从书卷中抬头,康熙的神色轻松。
做这样大胆的事,我和李德全也是精挑了皇上心情大好的时候,才敢一试。
可万岁爷一眼瞥见那碟子春卷,脸上立即暗了下来:“谁让送这个的?”
一时间,大殿里针尖落地的声音也听得到。
“回禀万岁爷,是奴婢自个儿做的,在家时太爷最爱吃,他说万岁爷也爱吃,让奴婢学做的。”
其实哪有的事,不过是为听着有板有眼罢了。
看来皇上今个儿真的是好心情,竟然也不再问什么,动了箸。
我一口气刚喘上来,还没来得及松气,见皇上将卷子送进嘴里,又生生地把气停了。
万岁爷连吃三个方才开口,所有人都喜形于色。乾清宫连日的阴霾也是一扫而空。
龙心大悦,便饶有兴趣的想知道我这个是怎么弄的。
“不过是改进了些材料和食盒的盖子。”原也不准备细说这些灶台上的事,又不想贪功惹事,更是拣简单的说了去。
“丫头还想留一手呢。”康熙笑着打趣我。
说者无心听者有心,这个“丫头”一唤,我又得结多少冤家?
“李德全,把前日进贡的那个小挂钟赏了她。”那是个英国造纯金嵌宝石迷你挂钟,当时一众贡品中我只对这个多留意了两眼,真是件巧夺天功的珍品,不想康熙竟给了我。
一时笑着对康熙谢恩,却见皇上眼底也是溢满笑意。
有时不禁错觉,以为真的是在服侍一个长辈。
人说“不是冤家不聚头”,看来这话是有些道理的。不过眼见那秋水般的男子向我行来,却很难再将他界定为“冤家”。
上书房、乾清宫,几日来,抛开史书上的成见。胤禩他却是慧思妙语、广搏人心,且最是不着痕迹尽得风liu。
欣赏,纯粹是由衷的欣赏。到末了自己不禁生出遇着这样的人,才不枉穿越一遭的念头。
“月琦,那个春卷你是怎么做的?”冷不定他来了这么一句。
先见了礼,答道:“回八爷的话,早闻‘君子远庖厨’,皇上也没细问,您怎么打听起来了?”
胤禩笑起来的时候,宛如春山让人心荡。
“如今不仅用皇上来压我,还搬出些圣人的话。皇阿玛哪里找来你这样厉害的宫女?”
我眨了眨眼,转念说道:“若是您愿意,今儿个便可赶上尝一尝,再细细告诉不迟。不过就得委屈悄悄去我那儿坐会儿。”
“不妨。”胤禩说得再自然不过,仿佛是去好友家赴约。
自锦画几日前离了宫,得见天日后,上面也没有派下什么人下来,所以两人间的屋子就只我一个了。如今倒方便了胤禩。
单单为他做是断不敢的,御膳房今日已备下了料,原是准备做的。我让他略坐坐。等先服侍了皇上后,再行悄悄过来。
一时端到小屋,见他吃得齿颊留香,一碟子见了底。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高兴。
胤禩把筷子一搁,笑道:“月琦姑娘的手艺真是胜过了御厨,怪不得皇阿玛喜欢。你可总得告诉我个做法,难不成天天跑你这儿来吃?”
我也本没有要藏的意思,便慢慢道来:“春卷不好吃不是东西做的不好,而是因为送的时候容易软和冷。我将春卷的馅加些糊做在里头,当然须是高汤才好,这样就味鲜且不易凉了。再有就是送的时候盖上开些孔则不易软。”说完这番话我还真有些担心,不知这公子哥听得明白吗?
不料他却道:“这个糊和馅料各自占的分量才是关键,糊多了容易出水,且口感无物;少了则要冷和干了。”
想着苏东坡烧肉、袁枚自编《随园食单》,这中华饮食也是真文士的必修之课啊。
“今日方知,八爷是真雅士啊。”我俏皮的对着他一福。
他跨前一步伸手来扶,近在咫尺,传来身上香囊的味道,不知怎得,我这个21世纪的人竟会面上一红。
胤禩一笑别开去,小屋里顿时有些挤了。
“月琦,你的字写得好,只是全然不像女儿家的字。”胤禩对着炕上的几张笺出了声。
“那八爷说,女孩儿的字该是如何?”早起也没料到有人会来,这会子也没什么可遮掩的了。
胤禩转过身来,我暗叫不妙。那对秋水瞳又来勾人了:“我只知见字如人,这样的字便是求也求不来的。”
他也不等我反应,径自去了。留着我空对一屋子烦恼。
其实这世上,让人惊心的事,来得最无痕。
当我已忘却前尘的种种,当我已专心于这一世的生活,当我准备开始新的轨迹时……
康熙四十六年春天的最后一场雪,突然而至。它来得如此静谧,已至紫禁城里的人们都一时慌了手脚。
我正急急地走在诺大的内廷里,皇上没有带可避雪的外衣,不用等李公公来传话,赶着一路送去。
行至德妃寝宫,在外候了一会儿,李公公派了小喜子出来说:“皇上看样子还有大半天要留,难为姑娘细心了。”
慢慢地步下宫阶,不明白自己紧赶慢赶,为的什么?转眼便落了空。心知这紫禁城的生活本就如此,一切围着皇上转,若离了他也就离了所有的生活。
怅然若失地出了一道道宫门,琉璃瓦,深红墙……不为了什么具体的事,只是看着茫茫开始的漫天大雪,任自己走在这风雪中。
冥冥中抬望眼,远处雪帘里,举步行来那么一个人,看不清身形、装束……什么也看不清,越过乾清宫诺大的广场,两个人,渐行渐近,仿佛这天地间就只这一处,时间亦停在了雪中。
我感到自己越行越快,那个身影也是越行越急,雪终于大得看不见咫尺。
等看清来人时,我猛然间一个局促,直朝着青石地栽去,昏眩中觉得若真是那个人,兴许就此摔过了,就能从这个梦里醒来。
只觉身痛前,先听见了心痛。
摔得如此的结实,以至于有人将我抱起时,才刚觉出钻心的疼,差一点没忍住眼泪。
清醒时却还是在这个世界,乍一看,似是故人;定睛再看,才发觉是他又不是他。依稀是那样的眉眼脾气,却决然不是同一个人了。
心念一动。穿越了时空,难道就是为了他吗?
难道相见,只是心痛、见血?
“你没事吧?我看看……还好,只是擦破点皮。”
“谢谢,我没事。”
“怎么穿得这么单薄,这个你先披着。”
“这……”
“十四爷,小心脚下!”远处,好几个小太监追着满天飞雪跑了过来。
有哪个皇子会这样关心一个素不相识的宫女吗?这金丝蟒纹的斗篷,岂是随便给的?
“小子们,快点!误了时辰看我不揭你们的皮。”他挥了挥手,那样充满生气地笑着,就像风雪也在舞蹈。
胤禵的身影一会便已走远,一个小太监上来对我说:“姑娘是乾清宫新当差的吧,您别见怪,连皇上都拿我们爷没辙,等改日得了空,再把斗篷还了吧。”说罢,急急跟去了。
……
后来,很久后的后来。
胤禵说,那一日天地都是白的,人也是白的,只有血流得那样灼人眼。
我淡淡笑过,说,没那么可怕吧。
他却不搭话,只那样瞧着我,瞧得人发慌。
末了,又蹦出一句:“走在雪里的时候,只觉得这世界不过你我。”
心里咯噔一下,自觉碎了断了的,一股脑儿充斥心房。
在宫里的日子渐渐长了起来,几位阿哥也远远近近的全见了,有时还能撞上一些当朝重臣的面。可国家大事是回避不能知道的,我也懒得知道。
当自己真的成了历史的一部分时,便觉得有些事,如果永远不发生,那才是好的。
近来德妃的身体有恙,请太医调理了几日,也不见大好。胤禛和胤禵往宫里跑的次数也就多了起来。
一日我瞧准了时机,乘皇上离了乾清宫的当儿,悄悄回屋拿出那件玄色金丝蟒纹的斗篷,匆匆收拾了赶往德妃处。
近永和宫了,向执事的太监摆摆手,意思我自会悄悄地候着。在廊上站定,只听见里头传出阵阵笑声,又隐隐听见胤禵的声音,知是他在里面。屋子自是暖的,烘得廊上也有些暖了。
殿外的园子里积着雪,映着澄澈清明的天空。突然觉得心情有些松弛,原来帝王家也可以是寻常家。
才一抬头,发现四阿哥已抬脚进了大门,廊上的太监忙打帘子通报。我见他来了,急急避开,也好免得行礼多事。
可离了没几步,却听得殿内刚起的笑声嘎然而止,心下一沉,还是出了宫门,早早地到永和宫一侧的小路上候着。
只站得手脚冰凉,估摸着问安的两位阿哥差不多该出来了。心下又祈祷别一同出来才好,不然这衣服就还得还一次了。
不一会儿,眼瞅着一人先出了门。果然道不合不为谋,亲兄弟却心有隙,读史书时不觉得什么,此时却不免生出些感慨。
那人是胤禛,刚想缩回头去继续等,却见他脸色苍白有异,难道在德妃那儿受了什么话。还不及细想,眼瞅着远处皇上的轿辇一路行来。
昨儿个皇上还说胤禛心性不稳,喜怒无常。若这时撞见,可不得了。再看看胤禛的神色,还楞着呢,无论如何是一时半会儿转不过来的。
正犹豫着要不要救他,却还没出胡同,就差一点撞上自个冲进来的胤禛。他也是一脸诧异地望着我。两人一时都楞了。
眼见皇上就要打前头过了,我一把拉住他袖子,扯着往里走了好几步,才躲过,差一点就成救人不成反累己了。
松开胤禛的袖子,惊魂未定。再看他,也是面色难看。彼此无语。
等过了半晌,胤禛正要开口,却又止住了。
顺着他的目光,我看见自己手中的包袱露出了金丝斗篷的一角。
他当然是认得这件斗篷的。
胤禛的眼里有令人害怕的东西,他既不开口,也不放我走。
好吧,我总得说两句:“前日我跌倒在雪地里,恰巧被十四爷遇着了。这个是拿来还他的。”为什么一定要向眼前这个人解释呢?
他转而也说了句最是无理的话:“我知道你不会。”
阳春三月,皇上决定南巡。
常听人说,有些人要把一件事干好了,还真能把件件事都干得好。正事不含糊,玩也能挑时候,没想到这样的话也能应在古代帝王的身上。
皇上是点了名要我跟去,如今俨然成了红人,说真的,自己一直没闹明白。
还好有李德全这样的老人。
——月琦,出巡比不得宫里,快把若兰、琼儿说的记下,皇上这会儿只带了你一个女孩儿;
——月琦,东西都让内务府备起了吗?合着点了几遍了?
——月琦,怎么还看不来眼色呢,这出了宫可是要出大茬子的!
唉……
所有忙碌得不知天日的准备加之毫无意义的机械重复,把所有小鸟出笼般的心情消磨的一份不剩。
终于等到上路了,感觉似受过大难解脱了一般——没有喜悦——只求安平。
江南巡检,好几位皇子随行上了路,胤禛和胤禩也在其列。
一群人浩浩荡荡,向着第一站江宁而去。江宁织造,遇见曹寅应是意料中的事,只不知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物?
一时到了江南已有数日,一切戏说中值得雀跃之事,都没有发生。没有长得极帅的才子;没有康熙帝的艳遇;没有卖身的和抛绣球的;更不会有什么可怕的刺客。
其实皇上出巡虽然微服,但凡有头有脸的人家其实无所不知,是早已安排通报好了的。如此,皇上的安全才能保证,一众皇子阿哥、文武官员的吃穿用度才可无需担忧。
古人实在是礼节过多,涉及皇家,更是不用其极难显尊贵。如果不换衣服,皇上就只应付那些虚礼,一步也别想走了。何况在通讯如此落后,皇权如此神圣的年代,如果康熙真的正服而出,恐怕才是吓坏百姓,干扰民生的愚举。
而我除了初时不了解情况,神经紧张了数日之后,也就一切安好了。不想出宫来,服侍的人只多不少。地方上唯恐照顾不周,自是竭尽全力,派了无数使唤的奴才,只皇上贴身的事我们应着,其他一概无需操心,那些外省的官员连对我们这些皇上跟前的人也是一径的讨好。
等在曹寅的宅邸住下,他便把皇上让他修订的《全唐诗》呈上。怪不得皇上疼曹寅,此人做事确是可靠。他找来字体相近之人,先就是一块儿练字,直把字练得如出一家,才誊抄整理,用精工刻版付梓。